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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 何處又逢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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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儀開場,左不正的腕子、拇指上被捆上了麻繩,一個黑衣私衛隊兵牽著繩,在地宮甬道裏緩慢行走。

地宮中暗無天日,不知走了許久,前方忽而透出幾絲晨曦似的明光。走近去看,卻發覺熒煌燈燭勾勒出了一間大院的形貌。四面墻上雕著紅木窗子、沿墻廊,她仿佛置身於天井中,無數伶人石像奏起燕樂,引人至往生凈土。煙塵細碎而落,像寧謐的星子。不知為何,左不正心裏突而湧起一股莫大的哀愁。這裏像她與三姊曾歡笑游耍過的庭院,只是往事已然蒙塵,此處亦無半點生機。

天井中擺著須彌座棺床,靈帳宛若一片薄雪。黑衣隊兵像陰府的獄卒,掀開帳幔,請她入內。

左不正走進去,只見那帳內極大,似一簡室,中央置一棺床。她在棺床上坐下後,有人在外道:“請四小姐更祭服。”

一個頭戴銅面的黑衣隊兵掀開簾幔,捧著素紗中單和深青祭服入內,木托的一側卻放著疊好的縑囊、拶子、夾棍等刑具。左不正疊著手,嫻靜地安坐,卻緩緩擡眼,紅燭映出她眼底如箭鏃一般的利光。

突然間,她如離弦之箭般猛然躍起,躥出一步!刀已被奪,她並起五指,蔻丹尖尖,倏地刺向那端衣的私衛隊兵眼前。

妖冶的燭光一曳,燭淚如血,垂落龍池間。那私衛隊兵見她襲來,身子忽而韌如藤絲,仰面曲腰,將她手爪避了去。左不正正愕然,卻忽見那人影輕靈一閃,竟在她面前徑直跪下,將手中盛衣木托高舉。

“四小姐,請更衣。”那人又道了一聲,藍地金錦鑲邊的祭服滑落,現出底下一件箭袖玄地雲花襖子,那是她常穿的獵裝。一柄金桃鞘刀躺在木托上,藏盡鋒芒。

左不正驚愕,道,“你是……誰?”

燭光明滅,映亮那人頭戴的銅面。只見那銅面鴟目虎吻、獸牙黑膚,與她讀過的眾經音義裏描繪的羅剎惡鬼頗似。

那人將獵衣與刀遞予她,話裏似有些微笑意。

“先前許過諾,如今卻已至應約之時。四小姐,我來救你於水火之中。”

左不正倏爾想起那個寂夜。暗柳啼鴉,西窗斜月,她心已成灰,卻有一人在窗扉後輕聲細語,讓她活下去。

“是……是你?”左不正認出了他聲音,悚然震顫。她伸出手,想觸上那人面頰,將銅面掀起,望一望其下容顏。“那夜你說……你是會為我蔽雪拂穢的神明,可為何你如今……卻以惡鬼之姿現於我面前?”

那人避過她探來的手,搖頭道,“是神是鬼皆無關緊要。四小姐,時候不早,請您即刻啟程,莫要讓在浮翳山海中的三小姐久候。”

左不正楞楞地看他將縑囊抖開,將腳踏了進去。這縑囊是受刑時使的,人牲會被置於棺床上,隔著囊布受刑,免得血肉零散。那人解下漆黑外衫,披在她肩頭,又取下羅剎鬼面,覆在她面上。

燭花搖影,她望見了那人的面容。並無青臉獠牙,也無神氳儼容。那是一張清減卻柔和的面龐,火光落進眸裏,似雲中墮月。

“你不是神,也不是鬼……”左不正喃喃道,“你是個人。”

那人笑而不語。他的年紀看起來似乎比她還要輕,是個少年。

“你是要替我受刑?那二十二道刑囊括墨、劓、刖、割舌、斬首之具五刑,又會遭笞打、菹骨肉,你是個凡人,為何要替我受刑?”左不正心頭突突地跳,慌忙道。

“因為我要救你。”

“為何要救我?”左不正哀戚地道,“你與我不過一面之交。”

“因為你是我所蔭庇的世人。”那人用縑囊覆住了臉,在棺床上躺下。“快走罷,左不正。去你姊妹的身邊。”

燭淚流盡,一抹燭光突而被暗色吞咽。左不正握緊金皮鞘刀,倏然站起。“那你呢?你會去往黃泉路上麽?”

爍爍燈影如迢遞銀河,圍著他們旋動。短焰相連,夕暉似的紅光浸透了兩人全身。

“不,我會蹈赴九霄,叩開天扃。”

那人仰面朝天,喃喃自語。

“再一次……歸覆神位。”

左不正將縑囊束緊,毅然轉身,掀帳而去。帳外私衛隊兵恭謹地列隊,像漆黑的森林。她戴上銅面,披上黑衣,便如滴水歸川一般落在人群中不見。七齒象王此時竟未在,施刑的隊兵捧著械杻魚貫而入,向棺床上那人行去,左不正餘光僅瞟至些微光景,登時心如刀絞。

她不知那人為何救她,卻知那人鉆入縑囊中,將要為她受那慘無人道的二十二道刑。心口裏似有盤渦流旋,空蕩蕩的發慌。在尋到三兒之前,她仍不能打草驚蛇,需得在姑父眼皮子底下溜走。

她覺得自己做了件錯事。她應該強拉著那人跑走,而不是叫他做自己的替罪羊。可對方太強,她並無勝機。

穿過黑森森的人群,她像貓兒般溜入宛曲甬道。地道似羊腸,土壁上卻嵌著無數獸面額的浮雕青石門,像無窮無盡延展的螺旋,門後藏著埋骨處或殺人的偶人。眼前一片暗昧,如一座巨大無息聲的墳塋。人語漸而遠去,她只聽得自己在胸膛裏左沖右突的急亂心跳聲。

突然間,一座青石門猛地在她眼前推開。

那一剎那,左不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幾個私衛隊兵提著木槌慢慢行出,顯是遲來。有人低語:“祭儀開場,左大人仍未來,我等應速速入列。”

其餘人讚許地點頭。可未等他們踏出一步,眼前便忽而寒芒一閃。

一個少女如蟢子般自門後躍出,鋼刀曜如朝日,頃刻劈至眼前!

金桃鞘如飛蝶,一瞬間,左不正雙管齊下,以刀背與鞘身將數名私衛隊兵砸昏,踩上他們的脊背。

所幸這一出動靜不大。只是仆起了大片如幕塵灰,左不正掩著口鼻,待沙塵稍定,她心下卻陡然一震。

細碎的塵灰像銀屑,漫舞於空。在那之後,一個漆黑森冷的影子緩緩自青石門洞中走出。

男人覆龍首銀面,身材頎長。瘡疤像一只猙獰惡獸,盤踞在他臉龐邊。

冷山龍低笑道:“四小姐,你不該來這兒。”

左不正緊攥著刀,手裏盡是汗。

她口上卻笑道:“甚麽風將你吹來了,在這處做個迎客貓兒?我要走你身後的路,你讓開。”

冷山龍道:“回頭罷,此路不通。”

冷汗自左不正頰邊淌下。這個男人很強。平日裏,他侍立象王左右,教她從來動不得姑父一根手指頭。左不正還聽聞,他往昔是個能教八極分崩、萬裏掃凈的靈鬼官,即便在昔日同儕中也如鶴立雞群。

“你應在棺床上,只消兩眼一閉,撐過今日,便能做個教世人艷羨的天仙。”冷山龍徐徐道。

少女臉上無一絲血色,她冷笑道,“是麽?可你也不應來這裏。”

男人嘴邊揚起一道譏誚的笑。“為何?”

左不正猛然舞起刀,刀鋒在風裏鳴震,像彈撥空弦。她神色凜然,狠狠道:

“因為我會——把你狠揍一頓!”

刀光織成滿月似的圓弧,折劈向冷山龍。

男人卻微微一笑,“狠揍?如今的四小姐,怕是連替卑職衣上撣塵也做不到罷?”

話音方落,他的身影便突而消散在風裏。左不正眼瞳驟縮,卻覺四方淒暗氛霧排闥而來。一片暗色裏,她看不清冷山龍所在。

僅踟躕片刻,白蠟槍便如崢嶸巨岳自頭頂重壓而下!飏風猛烈咆哮,似有洪波在風裏奔湧。左不正被倏然逼退,衣衫數處綻裂。

風,她可以循風聲而行!腦中忽而靈光一現,左不正猛然閉眼,聆聽著耳邊風聲。在浮翳山海時,她常於雲霧間與蛟螭搏鬥,雙目常受蔽。冷山龍槍落如驟雨,她便刀出似疾風。槍頭與刀尖在黑暗裏一剎間即交鋒百十回,像檐下鐵馬似的叮叮當當地響。無數火花迸濺,像絢爛的煙花。

虎口裂了,血散落在地。左不正的兩腿卻如磐石,紋風不動。

倏然間,冷山龍的影子又如輕煙般消散,遁入黑暗中不見。

去哪兒了?

心裏咯噔一聲響,左不正豎起刀,警戒地四顧。死一樣的寂靜中,一道流星樣的寒光突而劃破黯氛,以撞破青冥長天之勢狂湧奔襲而來。那寒光撞破了左不正的刃身,眨眼間便要劃上她頸項!

冷山龍心頭暗喜。凡人力弱,必定抵擋不住這突如其來的一擊。

可他卻忽覺槍身一重,只見得剎那間,左不正猛然張口,硬生生地咬住了槍頭!棱尖劃破口舌,她滿嘴是血,目光裏卻帶著攝魂驚魄的滾燙。

冷山龍當機立斷,松了白蠟槍,旋身猛躍,拔出腰間降妖劍。左不正卻目疾如電,刀出金桃鞘。兩人兵刃相接,火花落在石壁銅盤裏,點燃了麻稭。

左不正抽刀劈火,流火像星雨,紛紛揚揚落滿兩人身周。冷山龍這才恍然發覺,其餘幾只壁上銅盤已然傾翻,地上淌滿燈油。燈油燃起,甬道裏登時一片燈火通明。如此一來,冷山龍再也無法在黑暗中藏形。

左不正提起刀尖,明晃晃的刀光與笑靨刺得冷山龍眼目生疼。

“你瞧,我現今不但替你撣凈了衣上塵土,還替你持火熨衣了一番,夠貼心的罷?”

“四小姐真是會關懷下人。”冷山龍怔了一怔,卻旋即笑道,“卑職這下人也當投桃報李才是。不知方才卑職招待的您那槍,您覺得滋味如何?”

左不正方才咬住槍頭,口舌受傷。她冷笑道,“還有甚麽味兒?鐵銹味,還有一股怪味。”

冷山龍瞇起了眼,說,“不對,不對,應當不止這味兒。因為卑職……往那上頭略添了些調味香辛末。”

左不正一驚,一股惡寒突而爬上脊梁。

她試圖動了動受傷的舌,卻覺麻痹難移。那槍頭上竟抹了毒!

她本以為強大如冷山龍,是不屑耍這等小伎倆的。可興許是狗隨主子,象王存心險惡,冷山龍亦不會是個善茬。

冷山龍見她冷汗涔涔,恭謹地微笑,“看來四小姐已嘗出了,那兒上頭抹了些麻沸散。四小姐愈是與卑職動刀,見效便愈快。”

四肢忽如灌了鉛似的,左不正瞠目結舌,眼睜睜地看著金桃鞘刀自自己僵直的手中脫落,骨碌碌滾在地上。冷山龍提起白蠟槍,走至她面前,瘦削的面上冷冷淡淡,似無表情。

“四小姐,失禮了。卑職要將您重新帶回棺床上,助左大人鑄成神跡。”他舉起白蠟槍,“您生性頑劣好動,需用此槍穿了琵琶骨,方才不會胡亂走脫。放心,不過一刻工夫,也不會痛,請您暫且忍耐。”

眼看著男人高擡槍桿,猛地向自己身上刺來,左不正心頭狂震,似有墻柱在膛子裏訇然倒坍。

Hela

她要被冷山龍逮回去,受那剜眼削鼻的酷刑了。先前一切努力登時付諸東流,左不正的心如沈深淵。

可就在槍頭將要刺破肌膚的一瞬間——

眼前忽而掠過一道赤紅影子。有人先前一直抓著石鐘乳,始終藏在洞頂。此時竟一躍而下,矯若游龍,著革靴的一足猛蹬在白蠟槍上,將其狠狠踩入地底!

撲飛煙塵間,冷山龍愕然一顫。

他只覺身前如遭雷霆一轟,待反應過來時,自己已如一片碎琉璃瓦般迸彈而出,狠狠撞在地宮土壁上。

他竟被那從天而降的人一足蹬在胸前,頃刻踢飛丈遠。

定睛一看,一個眼覆紅綾的少年衣袍翻飛,背著手,笑吟吟地踩著幾乎沒地的白蠟槍桿。

他一襲紅衣,像一團最熾烈的火。仿佛哪怕置身於雪窖冰天,也可熊熊燎原。

“祝……祝陰!”

見了那人,冷山龍一改方才的沈靜之色,自碎礫中爬起來,汗濕重衣,驚道。“你為何……為何會在這處!”

“祝某為何不能在此?冷山的長蟲,你我是舊識,你也自是知祝某素來任性妄為的。今兒不過是手癢,欲要痛揍你一番。”

祝陰微笑,火光映亮他白雪勻玉似的面頰,那笑容裏似潛藏著一只可怖野獸。

“你將臉蛋抹凈等著罷,祝某這就來揍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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